沒有血緣的親情     楊彩娥       我爺是災荒年間從鎮巴縣逃難上來的,到我婆家里做了上門女婿(因我婆家里是三個姐妹),那時候沒什么親戚,大多都是來自四面八方,凡是同一個姓的都認叫成一家子,相處跟親兄弟一樣。   我的大爺就是我爺那一輩認叫的哥哥,他住在我們家房后的大梁上,離我家有上十里路,順著房后的山梁直上,快到山頂了,還要走兩三里的環山路才能到他家。他家和潘家山相連(潘家山屬于石墩河管)。   我記事時,我大爺已有七十多歲了,他高高的個子,足有一米八、九,背略有點駝,頭上包一大盤青布帕子,下巴上留著齊胸的花白胡子,走路時手拄一根長煙袋,走累了歇氣就坐下隨便抽煙。有一次他的帕子松散了,我看見他的頭發像是電影、電視中清朝人留的發辮,到了背心。就這么一個奇怪的裝扮的人,我叫他大爺。他還是一個草藥大夫。 記得小時候醫療條件甚差,經濟也很困難,有時幾毛錢的醫藥費也拿不出來,經常賒賬,我們家里人口多,難免大人小孩有個頭痛腦熱、咳嗽發燒的癥狀,所以就常去大爺家讓他給看看。我們去了,說一下病情,我大爺給包上一包草藥,回家熬水,一喝就見效了。若是大爺下山到十畝地趕場轉來,路過我家是必定要到屋歇氣的,而我們家也一定留他吃飯。一次,不知是哪個弟弟或妹妹感冒了,巧遇大爺路過,他就一個偏方給治好了:在一個長把鐵勺里放多半勺水,再放入蔥須和生姜,在火坑的火炭上煎一會兒,他先用兩個大拇指蘸一點蔥姜水,再用手抱住小孩的頭,從病者的鼻梁向上推至額頭,然后兩個拇指滑向兩邊的太陽穴輕輕一揉,這樣來回幾次就能減輕癥狀。還有小兒有積食,他也有辦法:拉出小孩的手,掰開食指,他用大拇指舔一點口水,用指甲蓋輕刮小孩食指,看小孩食指筋的顏色,就知道小孩有沒有積食,而且也會治療。現在想來,這就是小兒推拿吧! 有時我們也跟大爺一起到他家玩,走在路上,我便跑到前面躲在一個大石頭或大樹后,等我大爺上來了,我就跳出來嚇他一大跳,他不但沒生氣,反而沖我高興地笑,到了他家,他趕快從樓梯上爬上揚塵火炕的樓,給我取幾片自己粘的天糈米核桃糖,這種糖形狀像撲克牌,很規則的長方形,吃起來又香又甜又脆,至今想起來都是很好的美味,那個年代是不多見的。我的大爺怎么會有那么好的手藝,真是令人佩服。沒糖的時候他就在火坑給我們燒一些燒洋芋,他們洋芋特別多,一年四季都在吃。 我大爺死于臘月二十幾,當時我聽說大爺死了,我哭了。我們趕到,我和我婆等幾人趕快給他縫穿的衣服、鞋子。那是我第一次學做老鞋,記得鞋底還打幾個黑色的鞋釘(實際是用黑布剪的圓形小片,粘在鞋底上),這個鞋釘的個數也有講究,前五后三。我婆還說縫老衣不能縫倒扣針,不然亡者在陰間走不動路,走幾步倒退幾步。衣服縫好后,趕快給他穿上,穿好衣服,用兩條凳子支一個門板,把我大爺停放在堂屋中間,胸口蓋一個籮篩,左右手各捏一個用灰面或玉米面做的“打狗粑”(傳說“打狗粑”是到陰間的路上打狗用的,免得狗來咬人)。 我們一直在上面呆了幾天幾夜,直到把我大爺安埋了我們才回家。他埋的很近,就在他家房旁邊。頭幾年我們還上去給他燒紙、掛青,這些年再也沒有去過。他的后輩也搬遷到我媽他們旁邊住了。 我的幺爺也是我爺認叫的弟弟,他住在瓦寨子,離我家也有十幾里路遠。我的幺婆有一米六、七,頭上也包一盤青布帕子,皮膚細白,滿面紅光,長著一張喜慶臉,性格外向,愛說愛笑,很容易讓人接近。她常穿一身藍,衣服也是過膝的大襟衣服,走路都能扇起風來,她背幾十斤東西走上坡都還能和人說笑。 瓦寨本屬西岔河管,但他們到西岔河太遠,也一直到十畝地趕場買東西。我幺婆經常到十畝地買東西,每次都要到我們家耍、歇氣,有時還帶我到她家玩。 我有個表嬸,她娘家也是瓦寨的,有一次她回娘家就帶我一路給她作伴(因為沿路好幾里都沒有人煙),那時我才四五歲吧,我們路上是怎么走的,她是否背過我,我都不記得了。晚上我就住在表嬸娘家,第二天早上我還熟睡在被窩,我表嬸就跑三、四里路,到我幺婆家去說:“你孫女上來了,你還不去接她。”于是我幺婆就趕快下來把我從被窩里拉出來,穿好了衣服,用她那大襟一兜,把我一口氣抱到了她家。那時候大部分家庭里小孩都多,像我們四、五歲在家是沒人抱的,大人要忙著干活,連周歲以內的小孩都是喂飽了就放到搖籃里。幺婆家無兒無女特別愛我們,所以那個溫暖的懷抱使我記憶深刻,至今不能忘懷。 可惜我幺婆死的時候我沒去參加,因為我在十畝地上學,不是逢星期天,但我家大人是有去的。 +10我喜歡

陶詩秀   01   到了周六,洛杉磯早上的艷陽越發透亮了,百葉窗要融化似的。剛剛睡醒的馮艷怔怔地坐在床上,她想起了一件痛心疾首的事:今晚要跟丈夫請假。 馮艷覺得頭有點兒飄,星期五晚上是他們夫妻“例行公事”的日子。先生是那種要起來沒完沒了的男人,馮艷年近五十,身體著實有些吃不消。當年出嫁時母親悄悄跟她說,男人的身體最重要,這句話馮艷一直就沒弄明白。 馮艷起身下地,先生十年如一日地早起鍛鍊去了,家里瀰漫著一股怪怪的靜。馮艷走進衛生間,照了照鏡子,從前媽媽總說“我的燕子會越長越好看”,馮艷不信。 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又古又土。直到上大學念了中文系,讀到一句動人的詩:“數枝幽艷濕啼紅”,才知這“艷”字其實也是惹人憐愛的。 說到星期六,是馮艷最敏感的日子。她來美國時,因為喜歡中文,一頭扎進了華文報紙,一干就是八年。錢掙得不多,可馮艷喜歡,平日里很自由。只是沒料想,夫妻倆的小日子卻越來越過不下去了。原因是報社的采訪多在周末,僑社那邊激情澎拜,馮艷的先生卻在家里等得咬牙。 馮艷的先生沒什么朋友,就喜歡看見馮艷在家,各不相干地做事,彼此聽見呼吸就成。尤其是周末,工作了五天,要好好在家享受,哪怕是上房補瓦、敲釘子弄墻。可馮艷的心卻不在家里,她總是先答應了好幾個飯局的記者會,還有各樣的演出、演講,都是她喜歡的,不忍心錯過。周末,對馮艷來說,除了工作,還是她生活里滋神養氣的甘泉。 馮艷的日子難過起來,她一面悄悄在電話里熱情地答應著,一面提心吊膽地思慮著如何對丈夫開口。先生下班回來,滿臉的興奮,一聽說馮艷周末要出門,頓然陰沉。兩個人并不大吵,但許久沒有話說,互相對抗著,家里如同結了霜。 一個星期只有五天,可前四天里夫妻倆都是余恨未消。到了周五,先生的目光回到了溫和,帶著一種渴詢,盼著馮艷能在家里過一個完整的周末。可是,可是今天這個周六,洛杉磯的作家協會特別從加拿大請來了一位名家,筆名叫流沙。莫名的,馮艷就是很想去參加今晚的這個文學演講會。 門開了,老公一身大汗地沖進來:“快看,我給你買了什么好東西?”原來是兩個花色對應的彩陶花盆。 馮艷知道那是從人家的車庫里買來的舊物,滲過水的花紋正是她的最愛。馮艷的心有些發熱,轉瞬又掠過一絲悲涼。她想起今晚的事,為什么夫妻相濡十幾年,卻總有一個心靈的死角是永遠無法相知的。 馮艷勤快地在屋里忙碌著,心里一直在掙扎:晚上要不要去?她幾乎沒有勇氣開口了。看到先生那樣喜悅地忙進忙出,煎熬了好一陣,嘆了一聲:算了,管他什么才子名作家,今晚就在家里剝花生煮八寶粥!心里這樣想著,又有隱隱的不甘。因為不打算去了,便霍然開口講給先生聽,以為可以得些褒獎。 先生卻沒有驚訝,沉思了一會兒說:“我倒很愿意你今天去的。”   02   臥房的更衣室里淡淡地有一層水氣,馮艷從浴缸里跳出來。天還沒黑,傍晚的斜陽透過紗簾灑在柔黃的木板地上,映著鏡子里光潔的胴體。 “今天穿什么好呢?”馮艷忽然想打扮一下自己。平時她出門采訪,只消五分鐘便脫下T恤的家居裝,換上一身衣鉤上早已配好的職業性綢衣長褲,臉上也是程序化地抹好了胭脂、口紅。 今天不是采訪,是赴一個文化沙龍,見的都是文友。馮艷竟鬼使神差地在箱子里找到一套舊衣裝,那是母親當年為她參加大學生演講比賽,特別做的一條藏黑長裙,上面是寬袖大襬的雪青短衫。就是這一身“五四青年”的風韻,讓馮艷贏回了獎杯。 車子在西南大道上疾駛,馮艷怕自己晚了。遠遠望見平時空曠的亞當斯馬克旅館前的停車坪竟泊滿了各樣的車子,馮艷不得已把車子靠在路邊。 旅館的長廊鋪了腥紅的暗花地毯,路過洗手間,馮艷忍不住去照了一下鏡子。她覺得自己今天比往日漂亮,也許是因為臺面上的那束玫瑰花。 演講是在一個小型的會議廳,已經坐滿。會長看見她尋尋覓覓,便在前面騰了一個位子。馮艷一抬頭,發現自己正坐在主講人的對面。燈光很暗,臺上的幾位嘉賓,左邊一位是本地著名的政論家,右邊那位也是她熟知的本地心理學家。只有中間這位是個陌生的中年男子,低著頭翻閱,額前有一縷不大常見的鬈發,想來他就是那位加拿大的專欄作家了。 會長開始介紹來賓,馮艷急忙彎腰找筆。她聽到會長的聲音:“這位就是名揚北美的政論作家流沙先生,其實他的本名叫周雅文!” 馮艷心里一驚:世上竟有這么多人叫“雅文”?她沒找到筆,悻悻地抬起頭。聚光燈下,她看到一張雕塑般的臉:鼻梁挺直、眼睛深陷,嘴唇是暗紅色的隆起,頎長的身軀坐在那里,彷彿隨時可以躍起。 馮艷有一點兒顫栗,眼前似真似幻,心臟突然有些抽搐。盡管時光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但這張臉無論出現在任何地方,馮艷都認得出,哪怕他變成滿面胡須的七十老翁。 周雅文在掌聲中站起來,他相當高大,臉上是那種孩子般純情的笑。他沒有看見臺下就坐在第一排的馮艷。 馮艷無法讓自己回神專注,又不好起身離開。她的思緒如脫韁的野馬,心跳加速,只能任由往事慢慢從遠處的堤岸涌上來,喉嚨里說不清是苦是甜……   03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剛剛下過秋雨的空氣濕漉漉的,坐落在長安古城南側的北方大學喧鬧聲聲。校園的小徑上到處都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氣味,東操場上正在舉行新生入學的系際排球賽,是文科的中文系與歷史系一決雌雄。 那時的馮艷已經是大二學生,扎著小辮的她最愛看排球,又是自己系的男隊出戰,立在線外做忠實的啦啦隊。 沙場一片混戰,四局下來難分勝負。歷史系一向與中文系較勁,學術上好沖殺,政治上尤為激動敏感。這也便罷,演文藝節目都不肯服輸,這回,球場上又拚起來了。 最后一局是決定勝負,一錘子定音。開局中文系打得遙遙領先,歷史系的人馬狂躁中連連失手。眼看就剩下最后幾個球了,中文系一個發球大意碰在網下,球落入對方手中。 這時只見一個長手長腿的漢子捧著球,靜靜走到發球線外,一個突然轉身大臂掄起,那白色的球如離弦之箭,咚然落在對方場里,中文系竟無人有回接之力。下一次雖說有了準備,但那球卻愈發兇猛,竟連續發了五個,全場都傻了。 白色的球忽然滾在了馮艷的腳邊,那漢子過來撿球。馮艷看著有些面熟,卻也想不起。她脫口對他說:“再發一個球就贏了!” 漢子抬眼看了一下這個白里透紅的女生,目光里有些愣,還溢出幾分憐香惜玉的溫柔。最后的結果是他成了歷史系的英雄,中文系個個悲痛如喪考妣,唯有馮艷卻是顫顫的有一絲興奮和溫暖。 那場球賽之后,馮艷莫名地想見到他。有一次在學生餐廳排隊打飯,他正好就站在馮艷的身后。馮艷抑住心跳,只是回頭笑笑。 他卻與馮艷搭話:“那天打球,你怎么會希望我們贏?” 馮艷壓壓嗓子:“不是你們,是你!” 他吸了吸鼻子,抿抿嘴說:“謝謝,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馮艷。” 馮艷說完,發現他的眼神有些不對。他死命地撓頭,把馮艷叫到餐廳角落里的一個桌子邊,繼續問:“對不起,我想知道你媽媽是不是姓許?” 馮艷一驚:“是啊!” “你外婆家在渭北的許村?” “對呀!” “你的小名叫燕子?” “啊,你認識我?” “再想想,你外婆家的那個村頭小學,有個男孩每天放學保護你?” 馮艷想起來了,那是她最害怕想起的往事:“難道你是雅文哥?” “就是啊!你肯定認不出我了。我早就聽說你上大學了,我復讀了好幾年,今年也考上了!” 天哪,馮艷太高興了,她做夢也想不到,童年時的保護神如今會跟她在一個校園里,曾經的那個野男孩如今成了大帥哥。 夜里,校園的東操場很靜,馮艷獨自坐在臺階上。童年的往事像蓄積的河水,忽然間閘門打開,撞擊得她心里發痛……   04   那是1967年,在中學當老師的父親和母親要帶一批學生去北京“大串聯”。因為是免費旅行,他們要去好多地方,媽媽就把五歲的馮艷送到了渭河北岸鄉下的外婆家。 外婆的家立在村子的中央,三間漂亮的大瓦房。但外公是被鎮壓的“四清”分子,房子都貼了封條,不讓人住。一家人就在后院的房檐下搭了一間小草房住,冬冷夏熱,再加上年年拉出來批斗,外公已經中風癱倒,外婆的血壓也高得不能走路了。 馮艷是村子里唯一穿連衣裙的姑娘,她的裙子是那種碎花的泡泡紗,領子上鑲著白色的荷葉邊。馮艷穿著心愛的裙子在田梗上走,遠遠地就像一叢粉紅的桃花,勾起四野里各樣的眼睛。 她總是喜歡在下午的時候,看放學的孩子們到地里挑豬草,看那春天的草地上長出一叢一叢的小喇叭花。 那天,她正在拔狗尾巴草,一個大土塊忽然砸到腦袋上。回頭一看,是一群比她大好多的男孩子。他們每個人都握著土塊,正準備砸向她。 就聽一個男孩大聲喊:“趕走這個小反革命,趕走這個外來的野姑娘!” 馮艷嚇得趕緊往回跑,她的花裙子在風里飄起來。那些男孩子在后面大笑:“快看啊,她的粉紅屁股露出來了!” 馮艷好想媽媽,外公、外婆的病越來越重。她聽說附近有火車路,或者火車可以把她帶走?她在通往縣城的土路上走了一個上午,終于看見了火車路,但一直沒見到火車的影子。她決定躺在火車路上等,路邊的知了叫聲很大,好像要撐破云天,馮艷就在這叫聲里睡著了。 擔心馮艷出事的外婆終于說動了村頭小學校的校長,讓馮艷去上學。上學的第一天,馮艷怎么也沒想到,她的課堂竟然是一個露天的土臺子,沒有桌椅,也沒有屋頂。她更沒有想到的是,每天放學都有一群割豬草的男孩子舉著棗樹棍子要追打她。 奇怪的是,每天都提心吊膽的馮艷有一天忽然發現,后面沒人追趕她了。她使勁朝后看,這才發現有一個比她高一頭的男孩子,遠遠地走在她身后,手里拿著一桿紅纓槍。那男孩也不說話,就默默走著,真的就沒有男孩子敢過來。 后來幾次走近了,男孩不好意思,還在路邊采了一把狗尾巴花給馮艷。 馮艷問他:“你乍那么厲害?” 男孩低頭笑了笑說:“唉,我爸是解放軍里的團長,是咱村里最大的官。” 很快的,孩子們都知道有個叫雅文的男孩是馮艷的保護神,沒人拿棗棍了。卻有人送給馮艷曬干的紅棗,或者開嘴的石榴,還有人送給她漂亮公雞的尾巴毛。 馮艷的媽媽終于從城里回來了,馮艷正在村頭的白楊樹下吃雅文哥為她燒好的麻雀,滿嘴是泥,牙齒也染得黃黃的,身上已完全是鄉下女孩的打扮。媽媽一把摟過馮艷,眼淚在紅紅的眼睛里打轉。 告別許村的時候,馮艷跳上媽媽的自行車。很多人在村口向她招手,雅文哥就站在最高的那個土堆上看她。馮艷的鼻子里吸進一股鄉下人燒飯的炊煙,那煙里還混著雞糞、泥土的氣味。她的鼻子好酸,把臉貼在母親的后背。 很多年過去了,馮艷幾乎忘記了童年的那個許村,還有那個虎頭虎腦的雅文哥。世界早已翻天覆地,可她怎么也沒想到,那個老是給她采一把狗尾巴花的大男孩如今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她要失眠了。   05   又是一個春天,校園里比秋天時更熱鬧了。熱鬧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校園里那些年齡不一、表情不一的男男女女。 馮艷的同學里有中央首長的女兒、有國民黨戰犯的后代,還有“黑五類”和“貧下中農”的子女。最好笑的是,有一天班上一個帥氣的小伙向大家介紹,他的父親正在導演莎士比亞的話劇《亨利六世》,另一位來自陜北鄉下的后生望著窗外的柳樹突然驚呼:“我終于知道什么是垂柳了,原來柳樹的葉子是朝下長的!” 快要念大三了,馮艷的班上忙著演話劇、辦刊物,系內系外交錯著各種短命的愛情。同學中有一位擅長在舞場獵艷的公子,每次去食堂吃飯,他的碗都被外系的男生砸扁。也有人經常來宣布誰跟誰已經有了關系,但可惜還沒發生的消息。 還有一位考試老是第一個交卷的男生天天悶著頭寫詩,竟然送給馮艷一本他手寫的詩集。晚上馮艷回去翻開,第一首詩叫《胸罩》,只有兩句:“你雖然擋得住美麗的乳房,卻擋不住狼一樣的眼睛!”嚇得馮艷一身冷汗。 馮艷因為年齡小,課外活動參加得少。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去文科閱覽室看書,因為在閱覽室可以見到周雅文。 準確說,那文科閱覽室角落里的一張桌是屬于他們倆的。每天傍晚,周雅文總是先到一步,為馮艷占上那位子。他讀書快、記憶好,讓馮艷驚嘆。 有一天,他突然呆坐著,并不打算看書,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 馮艷小聲問:“你怎么了?” 原來是周雅文的父親病了,很嚴重的病。馮艷這才知道,周雅文的父親后來升到軍長,1976年因為站錯了隊,被關了監獄,身體徹底垮了。雅文打算請幾天假,去監獄看看。 臨走時,他把自己天天用的書包交給馮艷保管。趁著沒人,還大膽地摸了摸馮艷的頭發,囑咐說:“晚上別太用功!” 周雅文走的這幾天,馮艷的心一下空得難過起來。藍藍的艷陽天,卻覺得胸口喘不過氣來。黃昏時馮艷依舊把他的書包擺在對面,可是心情更加恍惚。馮艷這才發現,自己是有點兒愛上他了。 真可笑,為什么呀!就憑著他那幾許瞬間撩動的眼神?馮艷希望自己正常起來,但就是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 周日的黃昏,馮艷正要去教室,忽然有人敲門,竟然是周雅文!他笑著,有一點兒調皮,說:“想我了沒有?還我的書包吧!” 馮艷問他父親的病怎么樣,他說已經過了危險期,監獄答應保外就醫了。周雅文的眼光有些忽閃,出門時忽然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絨面的小盒子,說了聲:“謝你的!”臉色微微泛紅,趕緊拿了書包,囑馮艷待他出門后再打開。 馮艷平生第一次接收來自異性的禮物,打開來看,里面是一只純銀的手鐲。香港的手工,上面刻有一個美麗的小飛燕。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給一個叫小燕子的女孩!” 那天晚上,馮艷的腦子又亂了,一直到天明。 轉眼就到了馮艷大學的最后一年,她和周雅文已很少坐在圖書館里看書,而是常常在月光里的城墻根下散步。周雅文喜歡講《圍城》里的唐曉芙,馮艷喜歡萊蒙托夫寫的《當代英雄》。周雅文喜歡大段背誦濟慈的詩,馮艷卻喜歡老爺爺泰戈爾。 但有一點他倆是共同的,就是坐在護城河的堤岸上,和聲唱蘇聯民歌,唱完《山楂樹》,又唱《紅梅花兒開》,有時笑,有時卻是淚流滿面。   06   馮艷畢業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校園里瀰漫著傷感與狂歡。那是一個秋葉飄零的季節,一個只屬于七七級畢業的冬天。 馮艷和周雅文忽然見面沒有話了,準確地說,是周雅文不肯講話了。蕭瑟的夜里,他們坐在學校東操場的水泥臺上,涼風掠過,沉默的空氣里彷彿鉛云浮動。 周雅文問:“畢業后你想去哪里?” 馮艷一陣興奮:“我想去一個大學教書,最好是一個新建的大學,那兒沒有太多的老教授!” 周雅文沒有笑,輕輕又問:“有沒有想過結婚這種事?” 馮艷禁不住大笑:“結婚?”她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大柚子,“我不會結婚的,我媽說,她好像昨天才脫下婚紗,怎么這么快就輪到我?上個月我才剛剛二十歲,女人一結婚就會老的。” 周雅文好久沒說話,小聲自言自語:“是啊,你是不該結婚的。尤其不該跟我這樣快三十的男人結婚!” 這回,輪到馮艷不作聲了,她平生第一次思考“結婚”這兩個字。她從小喜歡異性的朋友,幼兒園的小床上,她和小男友分享午餐時藏下來的瘦肉。小學時的冬天,她搶著早上為大家生爐火,為的是見到數學特別好的那個男班長。中學她喜歡校樂隊的一個笛子手。 她很幸運,高中沒畢業就考進了大學,她已習慣了跟往事告別,好像她生來就懂得生命的轉瞬即逝,從來就不會有什么長久。如今,她也把雅文看作是自己生命過程里一個失而復得的朋友。她承認喜歡他,但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所謂婚姻,那是多么遙遠的事,甚至是褻瀆感情的事。 下雪了,馮艷躲在宿舍里趕抄畢業論文。有熟悉的敲門聲,是他!果然,那高大頎長的身影閃進來,卷著一股濕濕的涼氣。 周雅文凍紅的手握著一封信,他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信放在桌上,說:“我寫的詩,你別笑我!”說完,旋門而去。 馮艷怔在那里,感覺有些不尋常。周雅文向來專注在思想史的理性思考,從沒聽說他能寫詩。馮艷靠在床上,打開了信: 《別了》 今夜,我來看你, 其實是看剪碎的焰火 那年大雨初歇,我在你身后 一輪清月為證 短暫,像閃電的雨線 飄灑,如訣別的浪漫 春天過去了 難道秋也將過去? 時光如炬,月圓無期 我要在桂花樹下找你 馮艷在雪色的黃昏里,反復讀著這首詩,每個字是那樣干凈,無一處涂改,她感覺自己先就傾倒在那挺拔骨硬的手跡之中而迷戀不已。她喜歡這樣的詩,她忘了戴圍巾,拉開門,走到校園里去。雪花在頭上恣意融化,眼前忽然有凄寒的美麗。 在那個無人的排球網下,她聽見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眼淚卻無聲地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一雙大手圍過來,是周雅文。 她的眼睛有霜結的笑:“你的詩寫得真好!” “你說的可是真話?”他逼視著。馮艷用力點頭,柔密的頭發垂在周雅文的胸前。 他遙望遠方:“那我可要來找你了!”   07   馮艷最后一次見到周雅文,是在蕭瑟的渭水之濱,那河畔上矗立著馮艷報到的一所新建的師范院校。 周雅文走進土墻圍作的臨時校園時,幾乎全校的師生都看見他了。他一米八二,肩膀又寬,臉上的輪廓會讓人想到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正是下午,馮艷在跟一幫土里土氣的學生打排球,她穿著一件水紅的上衣,一點兒也不像個老師。 走進塵土飛揚的場子,學生們儼然把周雅文當作了他們老師的男朋友。周雅文也卷了袖子,打了幾個漂亮球,滿場歡呼。 那一晚,教工宿舍樓下的大電視前,學生們特地擺了兩張藤椅,他們知道新來的年輕老師喜歡看熱播的《小鹿純子》。 月兒升起來了,渭河畔的蘆葦在凄清的夜里嗚嗚地低聲吟唱著,拂面的柳枝一如唐朝的詩里那般纖柔。回省城的最后一班火車已經鳴笛,周雅文說這一夜他不想回去了。學校里還沒有建好招待所,每個老師的新家都只是一間宿舍,唯有馮艷的屋還空著一張床。 沒有多想,馮艷為周雅文準備好了床鋪,讓他躺下,自己則躺在另一張床上。 黑夜里沒有一點聲音,甚至聽不到風。馮艷努力壓低自己的喘息,她生平第一次覺得睡覺是如此困難。周雅文是睜著眼的,但他仰面躺著,一動也不動。宿舍的門是虛掩的,藉著一道走廊的光,馮艷看到了挺直的一副成熟男人健壯的身軀。她突然想過去擁抱、去撫摸。但這太可怕了,對她來說是多么陌生。她不敢,而他卻不能。 那一晚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古城郊外的鄉間草木無聲。周雅文的臉仰面看著天花板,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到了地老天荒,他站起身,靜默無言,悄然拉門,走進夜色里去。很久他才回來,開始沉沉睡去。馮艷木然地躺著,她并不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做了什么,她忽然淚流如注。 第二天,周雅文走了。揮手的時候,馮艷叫他好好念書。 馮艷沒想到,周雅文再就沒來。她隱隱聽說,周雅文去參加了《紅高粱》劇組的拍攝。 又是一個秋天,馮艷的學校搬家了,搬到了新建好的大校園。各個系的老師也會合了,馮艷的新鄰居是一位漂亮的外語系中年女老師。 中秋節的周末,馮艷忽然想回家看看母親。她好久沒有吃母親做的餃子,胃里好難受。只是她怎么也沒想到,就在她剛剛坐上去省城的班車,周雅文正好從另一輛車上下來。 周雅文下了車,問了路人,知道馮艷的學校不遠,可以走到。前面的路雖然有些上坡,但他喜歡運動,正好是個鍛鍊。 好些日子沒有見到馮艷了,周雅文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再來看她。馮艷太年輕了,還在貪玩期,但是周雅文眼看就要三十了。最重要的是,他已經決定大學畢業后,去南方的一個電影制片廠。眼前的岔路一旦分開,可能就永久分開了。 雅文心里隱隱不甘,他想要再見馮艷一面。 周雅文默想著,學校到了,沒什么好看的風景,只是些白楊樹“嘩啦嘩啦”地響。門房的老頭一聽說找馮艷,親自帶著周雅文走到一排教工宿舍樓前,喊了兩聲,沒人。正要回頭,隔壁的房門打開,一個秀美的中年女子走出來,說馮艷回省城看父母了。 老頭趕緊介紹:“劉老師,這是馮艷的大學同學!” 那位秀美的女老師抿嘴一笑:“那先請來我這里坐一下,歇一歇,我是馮艷的朋友!” 周雅文覺得有些累,沒有推托,就進了屋。待坐下,才發現這是一個獨居女人的家,一個非常女性的家。房間里洋溢著暖暖的粉色的幻覺,窗簾下似有香氣浮動。大姐給她張羅著茶水,說著馮艷在學校里的故事。 說著、說著,大姐開始講自己的故事。她小時候學過琴棋書畫,后來父母關去勞改營,她投靠親友來到這座城市。先嫁了一個老實的鉗工,只是婚后的第二年,丈夫就因一次工傷奪了生命。痛苦中她考進了這所學校讀書,因為成績好,最后被留下來任教。 周雅文聽她敘述著,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就是覺得好親近的感覺。因為有些餓,大姐便為他弄了許多飯菜。 吃了晚飯,大姐送周雅文去車站。沒想到最后班車剛剛開走,大姐就建議他回學校的招待所住一晚。 兩人走回了學校,天色已黑,管招待所的老張怎么也找不到。其實招待所就兩件空房,平日都鎖著,還沒有人來住過。 沒辦法,大姐叫周雅文先回她的屋里等。看到墻上掛著的小提琴,大姐急著取下來,吹了吹灰,開始深情地拉起來。那曲子也是雅文熟悉的,眼前的情景彷彿就是多年寡居的少婦為自己心愛的年輕人,演奏著塵封的旋律。 放下了琴,大姐抑制不住,光了腳,裙裾擺動,她要跳一段印度舞。周雅文有些沉醉,深夜里他不想離去。大姐還能用俄語給他念普希金早年的詩,讓周雅文更感動的是,那個瘦弱愛咳嗽的俄國老頭竟然能叫她熱淚橫流。 月光下,壓抑了很久的周雅文放任了自己。在粉紅色的床單上,有一雙暖流的手在導引他,他的生命開始顫栗。終于,他學會了勃發,一次又一次,他也學會了男人的偉岸。 恍惚中,他想起了自己長大后被招進一家清一色的女子工廠。在那里,他被上年紀的女人們包圍,開始了粗俗又快樂的性啟蒙。女人們在轟轟的機器旁,放肆地演說著床上的故事,有時故意推搡在他的身上。她們都是很好的人,寬懷慷慨,如大地般溫暖。 早晨,大姐為他準備了一包好吃的東西,送周雅文去車站。路上他們什么話都沒有,雅文知道,他再也不會來見馮艷了,他這次真的是告別了。   08   馮艷抓起手邊的一沓紙巾,來不及扯開,厚厚捂在臉上,好像是要摀住狂熱的心跳。多虧演講大廳里昏暗,沒人注意到她的失常。 馮艷的視線有些模糊,二十多年了,音訊全無的周雅文竟然鬼使神差,來到這墨西哥海灣,馮艷第一次害怕面對他。在聽眾提問的空隙中,馮艷悄悄退出門外,她看看表,應該回家了。 她心里有一點猶疑,要不要讓周雅文認出自己?因為她還有很重要的話想問他,也許,除了今天,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可是問了又能怎么樣?馮艷定了定神,她決定開車回家,丈夫一定在家里正數著墻上的秒針。 馮艷剛要轉身,大廳里的人潮從門里涌出來。幾個文友跟她打招呼,馮艷的腳步停了下來。她忽然有一個愿望,就是想再看一眼周雅文。 她站在暗處,注視著門內的人流。周雅文走出來了,他在與會長道別。他的身影籠著一層光,很像一個雕塑的剪影,然后他快步朝著馮艷的方向走過來。 馮艷忽然明白,自己的身后正是電梯,而周雅文今晚是住在這家酒店的。想躲開已來不及,馮艷就直直地站著,看著他一步步靠近。 周雅文大步走近電梯,他看見了一臉僵硬的馮艷,臉上溢出客氣的笑容。電梯門開,他請馮艷先進去,馮艷卻沒有動。 周雅文再看她一眼,突然如電擊一般,眉頭急皺、嘴巴抖開。他看見了眼前的這個女子穿著一套他永遠不會忘記的青衣長裙。 馮艷先開口了:“雅文哥,你好!”聲音雖低,卻真切如雷。 周雅文疾步上前,扳住馮艷的肩膀,叫道:“你是小燕子!” 馮艷眼角有些潮濕:“是我!” 兩個人就這樣站了良久,周雅文要馮艷到他的房間去,馮艷卻不肯。她提議坐自己的車,出去看看洛杉磯的夜景。 周雅文上了車,馮艷低頭為他清理腳前的雜物,柔細的毛發不小心掃在雅文的胸前。那感覺恍若回到了當年西北大學東操場的月夜,傳導給馮艷一縷震顫。 車子開上環城高速公路,路面寬闊稀靜,唯有兩旁的摩天高樓閃爍著夢一般迷離的燈火。 兩個人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還是馮艷先努力開口:“你后來為什么不回我的信呢?” 周雅文不想讓她知道真相:“畢業后好忙,拍了幾部電影,常常在外景地。你這些年都好嗎?” 馮艷使勁點點頭:“都好,是我想要的生活,二十八歲那年結了婚。對了,我們有一個寶貝兒子。” 周雅文一聲感嘆:“小燕子終于肯結婚了。真想去看看你的家,可惜明天一早就要上飛機。” 馮艷禁不住問他:“你怎么會在加拿大呢?” 周雅文看著前方:“說來話長。我到南方并不習慣,拍電影老是被槍斃,七年之癢的老婆又跟大款走了。那時候加拿大一個多元文化電視臺來聘我,一咬牙就去了溫哥華,為的是離開傷心地。” 馮艷又問:“再沒有結婚嗎?” 周雅文將目光收回,說:“年輕的時候很想結婚,現在快老了,反而不想結婚了。單身也許是更好的一種生活。” 馮艷笑了,笑得有些苦澀。她在想一個人的變化真大,當年最想結婚的人現在卻喜歡上單身。不過,她心里也是有些認同,結婚的代價的確很大,比如失去了很多自由。 忽然,周雅文轉頭問:“上大學的時候,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 馮艷一怔,方向盤有些偏。到了這把年紀,她應該說真話。她點了點頭,算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周雅文又補上一句:“那你有沒有后悔過?” 馮艷以為他指的是當初的交往,就回答說:“沒有!” 周雅文慢悠悠地說:“我倒是有后悔。最后悔在那個渭河邊上的夜晚,沒有教會你做一個女人!” 他的話一點都不像開玩笑。夜幕里馮艷按下車窗,冷風進來。她鎮定了自己,然后笑著說:“你知道嗎?就是那個晚上,你讓我感懷一生!” 周雅文再沒出聲,車子轉了好久,空氣里有一絲絲的傷感。    09   馮艷將車子開回酒店,熄了火,身子還是靜止坐著。她的臉上有一層淡淡的光,掩藏著一種難言的喜悅。眼前的情景有點像青梅竹馬的重逢,也象是劫后余生的相見,馮艷想:從此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就是人生之幸福。 這幸福早已超越了感官,如同陳年的老酒,放了這么久,竟不肯喝了。 周雅文轉過身來,對著馮艷:“就這樣告別嗎?” 馮艷故意放輕松:“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說罷伸出手來。 周雅文將她的手握住,卻沒有禮貌松開,舉到了自己的唇邊。馮艷沒有抽回來,就由他吻著。她心里相信,任何時候,“吻”都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動作。只是她覺得這一刻,從手背到手心還有手指尖的骨頭,都似在綿綿細雨間化掉了。 周雅文抬起眼,對視著馮艷那依舊是從前純情小姑娘的目光,禁不住笑了:“有一句孟浪的話一定要對你說,否則你自己不知道。” 馮艷也笑了:“要說趕緊說,反正你也不能對我怎么樣!” “記住,無論這世上有多少男人愛你、無論你將來受傷還是孤獨,我永遠都是最愛你的那一個!” 馮艷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眼前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1967年那個寒冷的冬天,他走在她的身后,手里握著一把狗尾巴花。 兩個人走出車子,夜深了,風也涼了,馮艷的心卻沒有離合的悲傷。她想說:上帝是多么好,總能讓她看見心里想見的人,這就夠了!   10   馮艷回到家,已是過了午夜。后院的門并沒有鎖,壁爐上面的燈幽幽地亮著,先生已經睡了。 她沒有去衛生間洗漱,脫了外面的衣裙,悄然上床。 忽然,有一雙手伸過來,從背后擁過來。馮艷一驚:“你還沒睡?” “我知道你今天可能回來晚,無論多晚,我都要等你回來!” 馮艷小聲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回來晚?” 先生壓低了聲音:“我一早在報上,就看到了周雅文今天來演講的消息。” 作者簡介 陶詩秀,女,機關退休職員,現居重慶。 +10我喜歡

無趣中尋覓有趣,恰是經年后的美好回憶,是歷經滄桑后突現眼前的一抹斜陽,微醺。   有趣也許是歐陽修頭上戴的那朵花: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是蘇東坡被貶時的風采:左牽黃,右擎蒼,老夫聊發少年狂;是李清照年少時的沉醉不知歸路,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周國平感慨:有趣的是,你們會想象不出,這是一個多么無趣的時代。我朝四周看,看見人人都在忙碌,臉上掛著疲憊、貪婪或無奈,眼中沒有興趣的光芒。我看見老人們一臉天真,聚集在公園里做兒童操和跳集體舞,孩子們卻滿臉滄桑,從早到黑被關在校內外的教室里做無窮的功課是的,我承認,這個世界的確無趣。但人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無趣到底?   人生在世,哪一刻不是在自找沒趣?工作久了,那個充滿激情的我不在了;事業大了,那個善良純真的我不見了;居家久了,那個溫柔賢惠的我被腳步匆忙、脾氣暴躁的我替代了歲月剝奪的是我的無趣,留下的是一波一波的有趣:或許是平淡日子里的一縷幽香,或許是信息時代里的一封手寫家書,或許就是來自遠方的你的一個長途問候   王小波說:一輩子很長,要找個有趣的人在一起。放眼望去,有趣的人太稀有。要把無趣的每天慢慢耗盡,也不易。沒有無趣打底,有趣如何彰顯?因為無趣,所以時時會有亮點可尋,處處會覺得生活每一眼都是無盡的可愛,有趣若成癮,那如何面對偶爾的無趣?   今日種種,看似無趣;回憶處處,皆成有趣。不為無趣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10我喜歡

守(小小說)   文 |  郭中會          狼草岡屯距縣城三十公里,是三縣交界處三不管的地方,據老人們說,這屯子是解放前跑關東的人建的。     這一帶村落稀疏,每隔二十里左右才能有一個不大的屯子。貧脊的堿土地雖然長不出好莊稼,卻適合一種堅硬的野草生長,當地人叫它狼尾草。這草除了做燒火柴別無它用,所以它只有年復一年的自生自滅,一歲一枯榮了。    不知狼草岡這名字是從什么時侯開始叫的,但由于狼尾草的繁茂才有了這村子的名字卻是毫無疑問的。     馬二爺是這小屯子的老戶,原先二爺家特窮,他是在地窨子(房子的一半兒建在地下)里長大的。早先年這地方特別冷,八月節就開始下雪了,一到數九,零下四十幾度,人們為了取暖,在這草叢中建了地窨子。二爺對地窨子有感情,每當人們堤起地窨子,二爺就有說不完的話,“那時侯,屋里暖和著呢,冬天不用燒爐子,三九天,窨子里沒一丁點兒霜兒,你看邪乎(厲害)不。”二爺每當說這話的時侯,他都不自覺的看一下犟眼子,他有點兒怕犟眼子懟他。     按理說,犟眼子不該總頂二爺,因為二爺是他親叔叔,可犟眼子是從心里害怕地窨子,每當提起這房子,他就覺得身上發癢。那年剛入夏,就下起了澇套子雨(連雨天),地窨子潮濕陰冷,始終像水澆過一樣。剛滿四歲的犟眼子得了濕疹,眼看孩子病情越來越重,犟眼子爹冒著大雨把他抱到十公里外的鄉衛生院,孩子命雖然保住了,卻落了一臉的麻子。就因為這麻子,將近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成個家。本來犟眼子爹死后,他是跟著叔父一起過的,就因為這地窨子爺倆個分開了。犟眼子早己搬進了土坯房子,雖不大,陽光卻充足,屋里整年都是干干爽爽的。    二爺住地窨子不只是習慣,也有他的道理。這地方是建地窨子和地下貯存蔬菜的絕佳寶地,堅實的土質,厚厚的半干土層,深挖三米不見水,不坍塌,特別是挖菜窖,再冷的冬天,菜也不會凍。夏天窖里不上水,又是貯存鮮菜的天然冰柜。     二爺的大菜窖遠近聞名,這和他喜歡地窨子有關,在他的意識里,這地下是個萬能的倉庫和保險柜,無論什么東西,包括人,只要是放在地下就是安全的。他這人也隨和,每到霜降過后,二爺的菜窖就像一個蔬菜展覽館,人們只要說一句:“二爺的菜窖這屯子第一,”那菜就輕松的擺進去了。只要放進去,什么菜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捯菜,什么時間放風就全是二爺的事了。他愿意干這活兒,盡管得不到一分一厘的好處。     還沒到立夏 ,菜窖就空了,二爺把立在窖口上的棚子拆開,久違的陽光就射到了窖底。他卷上一支葉子煙,蹲在窖門口,藍盈盈的煙霧和著窖里升騰的氣流交織在一起不緊不慢悠然的飄出很遠,又自然散去。    俗話說分家三年生,犟眼子自從和二爺分開過之后,很少到二爺的地窨子來。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他真煩地窨子,更主要的是村里的后生就他是光棍兒一人,算是這村子里的“閑人,”隊長把一切“外交任務”全交給他一人承辦。民兵隊長,治保主任,第二副隊長,甚至婦女主任全由他一人兼任。犟眼子明白,他就是生產隊的通訊員。雖然他自己這么想,可有些事他還真得負責任,今天的事就讓他頭疼。縣里把深挖洞的典型交給了公社,公社把這典型直接交給了這個村子。原因很簡單,這村子地質最適合挖防空洞。      任務很緊急,三天時間,犟眼子難住了。“哎呀,先用你二叔的菜窖應付吧,”隊長說。 “我二叔不見得答應,” “生產隊拿錢,買兩盒煙送去,” “那我就試試?” “快去吧,應付過去再說。” 二爺見犟眼子過來,暫短的愣了一下說“太陽從西邊出來的?” “這不是今天有空兒嗎,過來看看二叔,”說著從兜里掏出一盒“迎春”香煙,“特意給您買的,”犟眼子臉上擠出一堆笑。二爺斜了一眼犟眼子,沒接煙說,“啥事兒,說吧。” “現在戰備形勢是這樣的,” “說正亊兒,”二爺有些不耐煩。 〝它是那么個事,” “不說趕緊走,”二爺有點兒急了。 “唉唉,說,說,那啥,想借菜窖用一下,”犟眼子吞吞吐吐的說。 “用這干啥?” “當防空洞參觀。” “嘿呀,我就說嗎,人放在地下最安全,把那洋煙拿來嘗嘗,”犟眼子的心呱噠一下落下了。     二爺這人就有這個癮,只要說掏洞兒挖土,精神頭兒馬上就來了。    龐大的取經參觀團,在縣武裝部長的率領下,浩浩蕩蕩的進入了村子。二爺的菜窖顯得有些小巧精致,隨著宣傳部照相機咔嚓咔嚓的快門兒聲,二爺和縣領導像檢閱儀仗隊一樣進入了菜窖。兩天工夫,馬二爺神話般的把菜窖搞成了一個小迷宮。兩個小小的彎道加上一個小洞,縣領導服了!“同志們,很了不起呀,值得我們學習,但,由于與會人員比較多,每個鄉只能選派十名代表進去參觀。”    馬二爺像老練的導游,又像魔術的設計師,引導著出來進去的人們。進去參觀的人驚嘆,沒有機會進去的人感覺神秘。這小村子的菜窖出名了。    折騰了一天的馬二爺雖然很累,可心里還是美透了,大半輩子,沒這么風光過。躺在炕上睡不著覺,白天的事,像電影一樣不斷地在眼前重復著,那領導,那照相機,那參觀團……迷迷糊糊的剛睡著,哐的一聲門開了。“站起來,你用菜窖欺騙領導,槍斃!”幾個穿著綠軍裝的人把他從被窩兒里拖出來,用繩子牢牢的捆上,“啪”的一聲槍響,嚇的馬二爺“嗷”的一聲“別開槍,別開槍。”犟眼子哈哈的笑著說“開什么槍,我關門。”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這不剛關上門嗎,做夢了咋的?” “哎呀,可不是嗎,這家伙嚇的,”馬二爺一邊抹著頭上的汗一邊說。 犟眼子又掏出一盒迎春煙,剛要遞給二爺,“別別,別,別”二爺忙說。 〝這是為啥?看昨個,多風光!” “啥風光,都是騙人的,” “這話咋說的,” “那洞子是氣眼,拐彎兒是用木板隔的,外面打的濕土,沒看還沒干透嗎。” “那我咋介紹經驗吶?”犟眼子著急的說。 “又上哪兒扯犢子去?” “一會兒去縣里,” “最好少扒瞎,別給自個找不自在,”二爺顯然被夢嚇著了。 “那我說啥呀?” “自個掂量著辦吧。”    縣委大禮堂座無虛席,隨著一陣熱烈掌聲,犟眼子走上主席臺,從小到大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一千雙眼睛齊刷刷的瞄準他,他感覺這胳膊腿都是多余的,放在哪里都不合適。這兩天準備好的臺詞兒,還沒到臺上就忘得干干凈凈了,唯一能記住的一件事就是二爺說的“別給自己找麻煩。” “馬同志,別緊張,”縣里領導送上一個安慰的笑容。 “嗯哪,不禁張。” “好,請開始吧,”領導給了他一個手勢。 “要說地道哇,那不含糊。”臺下轟的一聲,整個屋子的人都笑了。犟眼子看看大伙,又看看領導,停下了。縣領導急忙站起身,示意大家肅靜,“馬同志,請繼續,”領導又作了一個手勢。“要說狼草崗屯子,那不含糊,就說那年跑毛子吧,那家伙,整個大甸子都冒煙兒了。”“馬同志,說說你們的防空洞,”縣委領導提示一句。“啊對對,防空洞,防空洞,”領導點點頭。犟眼子此時有些清醒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二爺的菜窖。“要說狼草崗子挖防空洞,全縣頭子,那土質,三米深不上水,掏多遠不坍塌,你說邪乎(厲害)不……”     犟眼子的經驗總算介紹完了,人們雖然沒聽到什么經驗,卻明白了一個事實,“狼草崗子土質適合挖防空洞。”這講演也開拓了領導們的思路。     距離上次參觀僅十天,“備戰備荒”誓師大會又在這里勝利召開了,小村子塞滿了人和車。隊長和犟眼子在這人海里不停的穿梭著,生產隊院子臨時搭起的臺子上一張破舊的桌子,上面的兩只杯子冒著熱氣兒。隨著稀稀拉拉掌聲,縣武裝部長講話開始:“同志們,狼草崗是一塊英雄的土地,它是備戰備荒的榜樣,我們不但要人防空,馬也要放空……” “這是要挖馬防空洞啊,”二爺問犟眼子。 “那可不,聽說在南地。” “作孽!”二爺狠狠的指了一下犟眼子。     二爺今天起的特別早,他必須在太陽出來之前把東西搬到茅草窩棚里去。剛吃飯,生產隊的鐘聲響了,他趕忙放下筷子,跟頭把式的奔向南地。“都別動,我看誰敢挖地!”二爺大聲的喊著。 “你來干啥?”犟眼子說, “干啥?作孽!” “這是上級的命令,” “誰的命令也不行!”二爺擺出了拼命的架勢。 “哎呀,二爺,誰愿意挖這好地呀!”隊長很無奈的蹲下了,頭低的幾乎挨上了褲襠。 “挖我的菜窖,還能省不少工。” “地方不夠大呀,”隊長說。 “再連上我那地窨子,足夠!” “這不胡說嗎,你住那兒呀?” “我都安排好了,”二爺說。   對長像打了雞血,撲棱一下就站起來了,興奮的喊著“都跟我回去!”    二爺的菜窖和居住了四十年的地窨子,在人們揮舞的鐵鍬中變成了長方形的大坑,它像二爺被掏空的軀體,很無奈的躺在那里,又像一個變了形的休止符,停止了二爺在這地窨子和菜窖里的聲音。    挖防空洞活動一陣風似的過去了,狼草崗僅有的那塊好地每年都知恩圖報地奉獻著糧食。  二爺每天都坐在那低矮的茅屋門口,靜靜的守著那個大坑,他像以往一樣,吧嗒吧嗒的抽著葉子煙,藍幽幽的煙霧在大坑上面饒了一圈兒,輕輕的落下,回到了二爺曾經的家。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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